化療室那位面目全非的老人搬進了隔壁的空床位。
老人拉開隔簾,面對阿沐正襟危坐。
「我看過你。」
阿沐朝他點頭,阿浩滿臉問號。
「你這馬足出名,」老人看向窗外,「外口攏是記者,咧等你死。」註1
阿沐看向阿浩,阿浩聳聳肩說:「是有幾個記者。」
「你為啥欲揣死?你猶閣遮少年。」註2
平板電腦發出聲音:「這樣比較乾脆,拖著也是等死。」
老人皺起眉頭說:「恁少年人應該愛堅持甲最後。」註3
「我知道,」阿沐點點頭,繼續打字,「化療、標靶、化療、標靶,看癌細胞先受不了還是身體先受不了。」
「這馬藥仔遐爾濟,逐家攏是一直咧治療,逐個人攏拚性命想欲活落來,干焦你佇咧揣死。」註4
阿沐點點頭,「醒來之後我想了很多。我想要有選擇,可以選擇治療病痛,或是選擇解除病痛。」
「戇囝仔,解除病痛毋著是解除性命?」註5
「現在這樣的生命,我也不知道有什麼理由繼續。」阿沐撫摸身上各種管路,露出迷惘的表情。
老人搖搖頭說:「也毋知影敢有好好仔活過,著想欲去死。」註6
「他們說我可以自己決定。」
「你家己決定,啊恁厝內人哩?怹敢有同意?」註7
「我媽說她不會再拜託醫生急救,要讓我自己選。」
「你敢有想著恁媽媽心內會艱苦?」註8
阿沐點點頭:「希望我走了之後,她可以好好生活。這是我的選擇,不應該她來承擔。」
老人嘆氣:「逐個攏講莫救、逐個攏去自殺,台灣毋著無救矣?」註9
「大部分的人都想要活下去,想要好好治療爭取更多時間,不一定會做跟我一樣的選擇吧?」
「你那知影自殺袂傳染?上新聞了後,消息一時仔著傳傳出去。」註10
「可是安樂死不是自殺。」
「愛講耍笑,安樂死若毋是自殺,若無敢是他殺?恁叫平常時佇咧救人的醫師來做遮,我看恁會害怹暗時睏袂去。」註11
「我也不知道醫生願不願意幫我?我不想害他們有罪惡感。」阿沐沉思,「如果可以輔助自殺,我願意自己來。」註12
老人嘆氣:「其實這幾工恁共醫生開會,講遐有的無的,我聽了後足驚。」註13
「對啊,他們要問意願,還要評估病情,有很多問題要處理。」註14
「我煩惱若是阮囝無想欲照顧我,抑是無錢納予病院,無的確怹嘛會叫我去申請安樂死。」註15
「你千萬不要答應,只有你才能決定要不要安樂死。」
「毋過,若是時到我毋甘囡仔艱苦,歸氣較早去投胎,逐家較輕鬆,按呢病院嘛毋知影。」註16
「雖然有些人會這樣想,但我認為安樂死不是用來減輕家人的負擔。」
阿沐繼續輸入文字:「一個人就算全身上下只剩一口氣……」
「就算其他人覺得他毫無價值……」
「但只要他想活著,他就有活著的權利。」
「毋過,聽恁講啥物尊嚴共選擇,你敢真正感覺命是你家己的?人講生死有命,我感覺命是神明的,干焦神明才會當決定咱欲死抑是欲活。」註17
「我覺得神明太忙了,要是祂看到我的人生爛在這裡,說不定跑去幫我改生死簿,把死期提早一點。」
老人搖頭:「從古早時到這馬,人若欲死,著是會有痛苦,我感覺安樂死違背自然。」註18
阿沐點點頭:「人類的生活大多是違反自然沒錯,我們有醫院、有藥物,我們的生活比原始人好很多。」
阿沐抓抓頭,「我覺得安樂死也是一樣,違反自然是為了帶給大家更好的生活。」
「你實在是癮頭,死去佗閣有生活?」註19
「對啊,所以是生不如死的時候才需要有安樂死這個選項。」
*特別致謝嘉義綸鎂提供寫作建議。
註1:台語翻譯「你現在很有名,」老人看向窗外,「外面都是記者,在等你死。」
註2:台語翻譯「你為什麼要找死?你還這麼年輕。」
註3:台語翻譯「你們年輕人應該要堅持到最後。」
註4:台語翻譯「現在藥物這麼多,大家都是持續治療,每個人都拚命想要活下來,只有你在找死。」
註5:台語翻譯「傻孩子,解除病痛不就是解除生命?」
註6:台語翻譯「也不知道有沒有好好活過,就想要去死。」
註7:台語翻譯「你自己決定,那你的家人呢?他們同意嗎?」
註8:台語翻譯「你有想到你媽媽心裡會難過嗎?」
註9:台語翻譯「每個都說不要救、每個都去自殺,台灣不就沒救了?」
註10:台語翻譯「你怎麼知道自殺不會傳染?上新聞之後,消息很快就傳出去了。」
註11:台語翻譯「愛說笑,安樂死如果不是自殺,難道是他殺?你們叫平時在救人的醫師來做這個,我看你們會害他們晚上睡不著覺。」
註12:安樂死是由專業他人執行,輔助自殺是在專業協助下由自己執行。可繼續閱讀《認識「輔助自殺」與「安樂死」》。
註13:台語翻譯「其實這幾天你們跟醫生開會,講那些有的沒的,我聽了之後很害怕。」
註14:台灣目前尚未通過安樂死立法。《尊嚴善終法》草案目前在立法院一讀通過,內容包括「病人申請尊嚴善終,應符合下列各款臨床條件:一、疾病無法治癒;二、痛苦難以忍受;三、醫生及病人皆認為無其他合理替代方法者。」小說討論議題較片面,可繼續閱讀《尊嚴善終法》草案全文。
註15:台語翻譯「我擔心要是我的小孩不想照顧我,或是沒錢繳醫藥費,說不定他們也會叫我去申請安樂死。」
註16:台語翻譯「不過,要是到時候我不忍心小孩辛苦,乾脆早點去投胎,大家比較輕鬆,這樣醫院也不會知道。」
註17:台語翻譯「不過,聽你們說什麼尊嚴跟選擇,難道你真的覺得生命是你自己的?人家說生死有命,我覺得生命是神明的,只有神明才能決定我們要死還是要活。」
註18:台語翻譯「從以前到現在,人如果要死,就是會有痛苦,我覺得安樂死違反自然。」
註19:台語翻譯「你真的是傻瓜,死掉哪裡還有生活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