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有人在放火。
阿沐被胸腔深處的火焰燒到醒來。
肋骨以上所有地方都在痛，胸腔、氣管、喉嚨、肩膀、脖子、耳朵、眼窩、還有劇烈頭痛。
焚燒感讓他放棄睡眠，但並沒有讓他放棄希望。
他今天滿懷希望，要和平告別這具滿載病痛的軀體。
在止痛藥逐漸發揮效果，疼痛稍微緩解之際，阿沐混亂不堪的注意力得以再次集中。
回顧自己的人生，是不是真的像是化療室老人說的：「也毋知影敢有好好仔活過，著想欲去死。」註１
在病痛中格外清醒地度過漫漫長日，可是一回頭，阿沐想起自己才剛大學畢業，只工作了兩三年，接下來便生活在工作失能、社會失能、以及生活失能的狀態裡。
怎樣才算是好好的活過呢？
一連串笑聲在腦海中響起，他有時會想起遙遠的朋友。
雖然那些幼稚小鬼和盲目玩樂的生活，對他的人生大概沒有什麼意義。
阿沐再次放開連接過去的繩子，拿出平板寫信給家人。
「我今天要離開了。謝謝你們陪我反反覆覆做治療。我有時想到自己的人生，覺得自己一事無成。即使是這樣，你們還是在我身邊，我覺得很幸運。」
思考和打字耗盡阿沐的精神，他在掙扎反覆之中再次睡著。
醒來時，他繼續原本的書寫。
「遺書還在阿浩那裡。最後我發現自己跟電視上那些角色不一樣，既沒有金錢可以留下，也沒有任何不動產。我只能用味覺的記憶，把阿浩要的食譜寫下來，但我也不能保證那吃起來是什麼味道。」
他糾纏著病床的薄被，一邊調整呼吸，一邊清空思緒休息。
再次恢復精神時，他繼續輸入尚未完成的訊息。
「要是有下輩子，或許我會更清楚怎樣經營自己的人生吧。」
「但願那時我們會再見面。」
天亮之後，特地打扮過的媽媽和阿浩出現在病房。
他們都收到阿沐三更半夜傳送的訊息。
三個人像平常那樣聊天，只是這次他們也擁抱彼此道別。
「媽媽以後不要再那麼辛苦，要開開心心的。」
「我會照顧自己。」媽媽試圖替他新長的頭髮梳個好看的髮型。
「謝謝阿浩，帶我去吃好多東西，去好多地方玩，我真的很開心。」
「我也很開心，阿沐哥。承受病痛的人是你，你才是最開朗樂觀的那一個。」阿浩趴在病床的欄杆邊。
周醫師也來了，醫護人員圍繞著阿沐。
病房裡有宣讀文件的聲音、準備器材的聲音、細細碎碎的交談耳語，氣氛在肅穆與溫馨之中逐漸起了變化。
醫師們好像起了內鬨。
媽媽跟阿浩站在病床邊，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阿沐虛弱地聽著他們的對話。
「開了幾百次會，每次都講好讓主治醫師去執行，現在他又說沒辦法，突然這樣誰要接？」
阿沐看了一下四周，發現周醫師蹲在牆角，雙手掩面像是在哭。
「那麼改由資深的醫師去執行，應該可以吧？」
「噯！我可沒答應！」老醫師果斷拒絕，「年輕的醫師也可以去增加經驗啊！」
年輕醫師猶豫地開口：「學校不是這樣教我們的。」
「對啊！這樣做違背我們救人的誓言！」其他醫師附和。
「那不然叫周醫師過來。」老醫師開口。
年輕醫師將哭倒在地的周醫師攙扶起來。
「我不知道為什麼是安樂死三讀通過，而不是輔助自殺。」周醫師喃喃自語。
「對不起，我真的很喜歡阿沐，我沒辦法對我的病人下手。」
「周醫師。」平板電腦的語音從病床上傳出。
「周醫師。」在混亂之中，身穿白袍的醫師們紛紛轉頭望向阿沐。
「我自己來可以嗎？」
眾人深吸一口氣，彷彿看見了救星。
「阿沐？」周醫師淚眼汪汪，「你是說，你要自己執行安樂死嗎？」
阿沐點頭，「我可以自己來。」
周醫師走近阿沐，和他耳語了一陣。
阿沐聽完之後點頭應允。
「新藥也可以。」阿沐繼續打字，「讓我決定，可以嗎？」
「好，我馬上準備。」周醫師挺直背脊，開始準備藥物。
一旁醫師們細碎的討論聲四起。
「他說的是哪個新藥？」
「有人在這種狀況下做試驗嗎？」
「他有簽試驗同意書嗎？」
「他這樣會不會讓醫院被稽查到死啊？」
「我準備兩個藥給你，一個是安樂死藥物，一個是試驗中的新藥。這裡有兩個按鈕，用來控制藥物，讓藥物釋放到你的身體裡面。」
周醫師指向左邊按鈕說：「左邊按鈕控制安樂死藥物，你按了就會死。」
周醫師指向右邊按鈕說：「右邊按鈕控制我剛剛跟你解釋的新藥，這樣你了解嗎？」
阿沐點點頭。
「阿沐。」周醫師說，「我剛才跟你說的都是真的。」
阿沐看起來有點困惑，但他還是點點頭。
「你隨時都可以喊停，好嗎？」周醫師再次交代。
「謝謝大家照顧我這麼久。」阿沐輸入最後一行字，放下平板電腦。
他的左手和右手各握一個藥物控制器，思考著。
左手是死亡，右手是復活，空手是地獄。
但右手怎麼會是復活呢？右手應該稱作下一輪治療。
一次又一次地，從不同的藥物中得到希望，然後再次失望。
看著周醫師滿懷期待的樣子，他彷彿也可以體會醫師的心情。
失望真的是件不好受的事情。
但是，死後的世界是怎麼樣的？老說不信鬼神的阿浩，向他描述各種宗教死後的世界。
他又想起化療室老人的話：「也毋知影敢有好好仔活過，著想欲去死。」註１
因為自己是個一無是處的人吧。
大家在努力賺錢、買車買房、結婚生子的時候，只有他成了無所事事的閒人。
常年進出醫院，和以前的人生完全脫離關聯。
除了媽媽和阿浩之外，他沒有以前的朋友、沒有以前的同學、也沒有以前的同事，他就像是離開所有人遠去。
新的生活圈建立在病房裡面，是一種彷彿與世隔絕的生活。
化療室老人昨天死了。
阿沐看著右手的按鈕。要是可以痊癒的話，他真的會更清楚怎樣經營自己的人生嗎？
「再見。」阿沐用唇語向媽媽及阿浩道別。
周遭醫護人員全都死盯著他。
左邊按鈕貼著安樂死標籤，右邊按鈕貼著新藥試驗標籤。
阿沐微笑，同時按下兩種藥物的按鈕。
「欸！不是！」周醫師上前想要阻止他。
在阿沐按下按鈕的瞬間，窗外忽然一陣雷電交加，閃電精準無誤地劈在安寧大樓上，電力忽然中斷了。
在緊急電源啟動之前，病房陷入瞬間的黑暗。
＊特別致謝嘉義綸鎂提供寫作建議。
註1：台語翻譯「也不知道有沒有好好活過，就想要去死。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