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「各位,現在把這段話標記起來——地球是由百分之七十的海洋和百分之三十的陸地組成……」
「不對,老師。」鱷曼舉起手,午後陽光讓他黝黑的皮膚閃閃發亮,「只要看過衛星地圖就會了解,地球是由百分之七十的海洋和百分之三十的臉盆組成的。」
同學哄堂大笑,只有琪亞小姐反常地板起臉。
世界上的國家都對氣候變遷報告憂愁不已,於是那些最新最貴的堤防材料一船一船地運進各國港口,直到連港口自己都被堤防隔絕在外。在議員與官員如臨大敵的孟加拉國會裡,只有身為氣候專家的父親大聲疾呼,堅決反對邊界堤防的法案通過。
「氣候變遷報告引用的數據不可信、海平面暴增論是製造財富的手段,要知道堤防蓋好以後,才是孟加拉生態災難降臨的時刻。」父親不知道重複這句話多少次,而鱷曼從不懷疑——直到現在。
鱷曼清楚記得教室裡每一張桌椅的位置,他真希望自己昨天沒說出那些蠢話,因為現在的孟加拉正因為對堤防不屑一顧,該死的海水才會灌進美麗的庫爾納、灌進氣候專家的房子裡。他回頭看了悽慘的土地一眼,村裡的房子已經浸在黑色洪流裡,露出一截截平房和清真寺屋頂,夜裡看起來就像爬滿鱷魚的沼澤。
鱷曼家的小村落緊鄰著印度邊界,只要往西邊看,就能見到高聳的印度邊界堤防。儘管如此,鱷曼帶著妹妹逃難的過程中,卻沒有看見父母和鄰居的身影。海水是在大家睡得正熟時漫過來的,黑色洪流堅毅地朝內陸方向推進,夾雜著潮水聲和沉悶的碰撞聲。
要不是拉妮強迫他教她寫月亮高度角觀察日記,他們也不會愣在屋頂目睹浩劫發生。一察覺大地的震動,鱷曼立刻抓緊拉妮沿著連綿屋頂往前跑,路燈已經失靈,只能靠月光照亮腳下的鐵皮。他想起上次在邊界堤防發現一架繩梯,雖然那又髒又舊,卻能救他和拉妮一命。
記不清奔跑了多久、穿過了多少座曬衣場,他們吃力地爬過一棟比較高的房子——鱷曼已經無心去想這是誰家了——然後沿著屋頂斜坡滑進隔壁的平坦露台。
找到了,繩梯!
拉妮的膝蓋擦傷,但鱷曼還是要她跳上繩梯。
「我跳不過去……」拉妮盯著底下湍急的黑水,急得哭起來。
「妳可以的,拉妮。聽我說,妳先跟著我練習……對,就是這樣……再試一次……很好,拉妮,現在,跳!」
黑夜裡,拉妮小小的身軀飛出陽台,緊緊攀在繩梯上,不斷地發抖。
「幹得好!拉妮。」鱷曼跟著伏低身體,而突如其來一陣潮水聲讓他雙腿發軟,「妳先往上爬幾格……對……好……」鱷曼助跑後跟著跳了出去,但他沒有抓穩,硬是往下滑了好幾格。
「沒事、沒事……拉妮,快往上爬吧。」鱷曼安慰他正在尖叫的妹妹。
他們死命地攀住繩梯往上爬,但邊界堤防高得沒有盡頭,像座水壩似的。鱷曼知道這是因為氣候已經失控了,夏天海水暴漲、冬天海冰暴增,為了避免土地被難以預測的海洋吞沒,人們只能在邊界高築堤防,所以琪亞小姐昨天才會在課堂上對他大加訓斥。
鱷曼現在認為自己完全是罪有應得。
「父親,如果氣候變遷報告是假的,我和拉妮為什麼要逃命呢?」鱷曼無聲地問著氣候專家。
鱷曼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,粗糙的繩梯讓他的手掌開始流血,一碰就痛得受不了,但現在放手就只有死路一條。拉妮累得哭起來,抽抽噎噎地在空中亂抓一通,鱷曼懷疑她根本沒有張開眼睛。
「妳知道下面是什麼嗎,拉妮?海嘯、洪水、或是世界末日——我們家已經毀了。我們只能依靠舅舅了,妳還記得舅舅家在哪裡嗎,拉妮?」
拉妮的抽泣聲逐漸變小,最後終於安靜下來,她緊緊抓住兩側的繩子,吃力地向上爬行。
只要翻過堤防,鱷曼就能帶拉妮去投靠住在印度的舅舅。他低頭,看見房子跟著洪水移動,撞倒了幾支路燈。有一艘漁船被沖上岸,困在學校的屋頂上。鱷曼不敢想像底下那些房子裡的人都怎麼了,他只是默默背誦琪亞小姐交待的作業——印度洋、太平洋、大西洋、北冰洋——但他很快就後悔背誦海洋,因為腳底下的海水正在摧毀他和拉妮的家。
拉妮再度停下動作,高空的強風讓她看起來像一枚枯萎的落葉,鱷曼毫不懷疑她已經支撐不住了,因為他自己也覺得手掌刺痛、渾身疲乏。
「再一下就好……拜託,拉妮……我們就快到了……」
拉妮聞聲,抬頭望了遙遠的水泥堤防頂端,再度低下頭,一動也不動。
「只要爬到上面……加爾各答的舅舅就會收留我們,妳、妳一定……要堅持下去……」鱷曼的牙齒不停打顫,忽然好渴望餐桌上那杯來不及喝的睡前牛奶。
拉妮繼續往上爬行,但速度已經大不如前,他們現在就像兩隻黏在牆上的笨蛞蝓。在遙遠的地方,鱷曼看見地平線上方疊著一線橘紅和深藍,像是日出,雖然四周仍舊一片黑暗。
就在這時,拉妮終於爬到繩梯頂端,她回頭看著鱷曼,狂風吹亂她烏黑的長髮。鱷曼看見她眼角的微笑,雖然淺得幾乎看不出來。拉妮用盡力氣撐起自己,慢慢地爬上堤防頂端。
鱷曼很開心旅程終於結束,正當他要跟著翻上堤防時,突如其來的一陣騷動讓他嚇得貼伏在堤防上。
「狐辛!快過來!這裡有個小女孩。」
「呿!又是難民!孟加拉看來是毀啦!嘖嘖,咱們印度已經自顧不暇,哪能讓你這樣天天日行一善,要是上頭發現……別忘了,你剛剛已經放了兩個過去。」
「但這只是個孩子呀!」
「閃開、閃開!娘娘腔菲沙爾……呦、讓我瞧瞧,不過就是個要死不活的小乞丐罷了!你放她過去,她也不見得活得了。唉、唉、唉……依我看,小孩再生就有了,我們可不缺這種小廢物浪費糧食……」
「狐辛!」菲沙爾大吼。
在星星尚未消失的天空下,鱷曼看見一雙充滿嫌惡的骯髒眼睛,名叫狐辛的男人舉起槍托,狠狠撞了拉妮一下。毫無招架之力的拉妮,以慢動作滑出堤防,身體凌空。
鱷曼幾乎停止呼吸。
「不、不、不、不、不……」鱷曼伸手猛揮,卻怎麼樣也碰不到拉妮。
他太傻了,黎明怎麼可能那麼快到來呢?剛剛那道光一定是幻覺,畢竟周圍這麼黑,又莫名地寒冷。太陽肯定再也不會照亮庫爾納了,肯定、再也不會——鱷曼驟然放開繩梯、縱身一躍,跟隨妹妹飄忽的身體,在印度邊界失速下墜。
1
「牧晴空,妳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?」琥珀煩躁地將長髮扭成髻,再穿過一支酒紅色的國王筆,最後抽走晴空手裡的筆。
她到底從哪學來用筆固定髮髻的壞習慣?晴空看著琥珀整理頭髮,想起她兒時的同伴。
「把筆給我。」晴空拿回潔白的國王筆,在辦公桌上畫起表格。
琥珀從筆筒中抽起另一支國王筆,在表格中填入字串,等著晴空接下任務。
「橄欖島的委託?太遠了吧。」晴空考慮的不是實際距離,而是重重的邊界關卡。
「但酬金也是以往的三倍。」琥珀將指尖貼上窗戶,乳白色玻璃逐漸變得透明,直到穿透火石巷大樓間隙的陽光不能再亮。
晴空稍微偏了一下頭,「那好吧。」
「牧晴空,妳連委託內容都還沒聽耶!」琥珀搖搖頭,迅速地將委託人、委託地點填進格子裡,接著在旁邊計算起成本花費,數字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。
「委託內容還沒寫。」白色的筆尖在空格上敲啊敲地,留下點點飄浮字跡。
「既然妳答應了,內容是什麼應該不重要吧?」琥珀試探性地問道。
「重要,」晴空寫下銀行帳戶號碼,「但妳不說也無所謂。」
琥珀隨手一揮,桌面上的數字便消失無蹤,「酬金已經存進去了。」
「什麼時候出發?」
「越快越好囉。」
「我去拿點東西。」晴空推開事務所後門,搭乘大廳電梯到二十六樓的宿舍拿護照。晴空從不意外衣櫃被人翻過,也不需要自己打包行李,反正琥珀八成已經替她準備妥當。當晴空回到事務所時,琥珀正在收看重播很多次的事務所廣告。
「如果死神答應替你完成一個願望,你會許什麼願?」琥珀讚嘆地複誦台詞。
「請祂儘快填離職單吧。」晴空看了牆上的影像一眼,繼續綁帆布鞋的鞋帶。
「呸呸呸,烏鴉嘴,要是願望成真,我辛苦打造的事務所就要關門大吉了。」琥珀氣呼呼地將帆布背包丟在地上,合成地板唰地出現擦傷痕跡,隨後無聲地癒合。
「原來事務所是妳辛苦打造的啊?我還以為是珍珠贊助的呢。」晴空將背包甩過肩膀,毫不懷疑靠姐族丟過來的是行李。
琥珀盯著晴空,緩緩地踱步繞圈,「咦,妳今天比較認真說話哦!」她抽出髮髻上的國王筆,讓長髮字自然垂落。
琥珀心情好的時候也喜歡披頭散髮,就像她記憶中的小瘋子。或許是這些相似的熟悉感,讓晴空能留在事務所多年,履行客戶那些彆扭的遺願。
是的,遺願。
委託人許下遺願,大多是遺言,等到他們肉體滅亡後才實現。願望內容通常很簡單,但她們的客戶就是做不到——向上司表達不滿、向虧欠的人道歉、向有生之年不能相見的人說再見,晴空大部分的工作是替人朗讀難以啟齒的句子。
「我可以出發了,但妳還沒告訴我委託內容。」晴空望著門外擋住天空的大樓。鐘擺島是日光群島的華人區,也是考驗自生島嶼最大承重的密集生物圈。
「等妳到橄欖島,律師會告訴妳該怎麼做。」琥珀不知何時貼到牆上,正拉長袖子擦拭「心願事務所」這幾個紅色大字,儘管它們會自己清潔。
2
晴空離開事務所以後,並未直接到海鐵站搭車前往橄欖島,反而穿梭在鐘擺島大樓彎彎曲曲的通道間,來到老舊的天鵝大廈。低矮的天花板雖然沒有剝漆掉屑,但仍看得出幾個損傷癒合處的顏色略淡。隨著嵌在長廊牆壁的昏黃燈光前進,她經過一扇扇附帶華美把手的門扉,最後轉進樓梯間,打開那扇有如儲藏室專用的老舊木門。
「這是最後一張。」晴空走進頭鷹偵探社,將日光銀行支票擺在桌上,書寫的金額和橄欖島委託案的酬金相等。
位於十二樓樓梯間的頭鷹偵探社內部就像是缺乏打掃的昏暗倉庫,窗簾終年低垂、地板散落過時的筆芯、便條紙,四周堆滿文件,枯瘦的偵探助理連微笑都帶著吃力的感覺。
「牧小姐,」偵探助理站起來,為難地拿起支票。他對這位三年來把偵探社當成銀行存錢的小姐印象深刻,當初那誇張的開價是為了讓她知難而退,但現在看來該知難而退的是竟然是老字號的頭鷹偵探社,「很抱歉,頭鷹偵探社必須退回您三年來支付的款項。」
熟悉的窒息感再度湧上晴空腦袋,「為什麼?你們不是說只要有錢就可以調查嗎?我已經存到這筆錢了。」
「頭鷹偵探社三年來都在等您開口,要求退回款項。」偵探助理將支票放在晴空手心,褐色臉上的皺紋抖動著。
晴空麻木地握著支票,回想三年前被無數偵探社拒絕的情景。
「您想調查的事情已經非常清楚,幾乎沒有其他可能性存在,」偵探助理雙手交疊在腹部,向晴空深深地鞠了一個躬,「牧小姐,頭鷹偵探社相當敬佩您的毅力,也知道調查對象是您重要的人,但過去畢竟已經過去,您也是時候放下了。」
為什麼每個人都告訴她事情已經過去?
她承認,未來一分一秒不斷產生,而那件事情被凍結在時間軸上的某個點,只能不斷地往後退,但難道人們就得假裝過去根本無所謂,只要努力模仿身邊的人照常過日子就好嗎?
「我會再來的。」晴空留下支票,轉身推門離開。
偵探助理嘆了一口氣,將支票收進閃爍著牧晴空標籤的資料夾裡。
3
「小灰兔里歐最喜歡替媽媽看管爐火,陶鍋裡總是裝滿熱騰騰的燉菜,剛摘下來的南瓜香味讓牠忍不住流口水。門口的小菜園裡埋著比身體還大的甜薯和紅蘿蔔、棚架下垂掛著葡萄藤蔓,生活美好得不真實。斑點兔村裡陽光煦煦、微風帶來花香,里歐每天跳進去踩水的小溪是甜的。」外公又在讀那本書頁鬆脫的畫冊了,晴空心想。
「然而在里歐連續幾天從土壤裡挖出乾癟蘿蔔時,牠開始覺得不太對勁,但大灰兔安娜媽媽只是要牠多擔心學校的作業。冬天來臨的時候,葡萄反常地不再結果,而菜園裡只剩下營養不良的小顆甜薯,甚至比里歐的拳頭還要小,至於蘿蔔——那些曾經傲視群雄的大怪獸——已經在秋天時徹底枯萎,長長的褐色莖葉平貼在土堆上。」外公小聲地嘆一口氣,不仔細聽的話根本不會發現。
「安娜媽媽眉頭糾結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,戶外遊戲也不再那麼有趣,因為天空總是灰撲撲的、風中帶了太多沙粒、小溪的味道也讓里歐想起醃壞的蔬菜。喜歡偷吃漿果的候鳥今年沒有來、森林裡的樹木接二連三倒下,讓安娜媽媽不得不禁止里歐繼續到森林裡探險。現在就連到花叢裡打滾都不好玩了,因為即使是強韌的波斯菊也不再開花。
「安娜媽媽先是抱怨市場裡的食物越來越貴,接著就再也買不到東西了。市場冷冷清清,只剩下黑老鼠在廢棄的推車裡亂竄。餐桌上只有半顆蒸好的小甜薯,那是里歐和安娜媽媽的晚餐,至於早餐和午餐,牠們分別吃了幾粒花生米,而其餘一大把都是空殼花生。安娜媽媽撿來大木箱,要里歐和牠一起把菜園裡的甜薯移植到木箱裡,因為鄰居——那一窩紅眼白兔——開始在半夜偷牠們僅存的糧食。
「里歐和安娜媽媽都很瘦,但牠們依然努力地四處蒐集漿果和蔬菜。然而,斑點兔村裡開始傳出老兔子和小兔子死去的消息,里歐從沒聽過那些小兔子發出哭泣的聲音。安娜媽媽說這些小兔子都埋在深深的地窖裡,以免被其他兔子挖出來,雖然里歐認為兔子只吃土壤長出來的作物。
「貧瘠的一年過去又是一年,豐收的日子已經成為遙遠的回憶。兔子的數量越來越少、大家也越來越暴躁。日子變得難以忍受,最後就連村長也決定拋棄村莊,丟下骨瘦如柴的斑點兔村民。在枯燥難耐的日子裡,兔子們偶爾會提起村長的下落,聽說牠躲進了人類的行李箱,乘著大船在海上晃盪許久,最終安全抵達新的富饒大地……」
晴空隱約知道外公關掉桌燈,拖著沉沉步伐走出房間。她揉揉眼睛,迅速滾下床並拖下一床被子,慢慢爬到窗台上去。她環抱膝蓋、把棉被堆得很高,只露出一雙眼睛盯著街上。她想像自己是一隻監視黑夜的貓頭鷹,只除了脖子的關節故障,不能隨心所欲地扭到背後去。
崎嶇山島總有下不完的綿綿細雨,沾滿水珠的窗戶讓窗外景色變得模糊。遠方有一個小小身影在雨中飛奔,她綁過辮子的長鬈髮被雨打溼,凌亂地黏在睡衣上。她不停奔跑、奔跑著,即使泥濘髒水濺上裙子也不在意。
晴空在心裡盤算著距離,好下樓替她開門。然而她等了好久好久,小女孩卻始終沒有前進,最後甚至慢慢地模糊起來。這時,半透明的女孩開始哭泣,眼淚落下的時候,崎嶇山島的細雨驟變為暴雨,在夜裡轟轟作響。
晴空忽然驚醒,發覺鄰座老先生滿佈皺摺的手正輕拍她的肩膀。
「妳的車票掉了,小姐。」老先生手上捏著一張便於盤查的感應卡。
晴空搭乘的夏夜海鐵接起島嶼海岸線,讓日光群島的居民能夠自由往來,理論上。
實際上,晴空在車廂待了一整晚後,才終於抵達原本只需要兩小時車程的橄欖島。她向隔壁的老先生道謝,在背著長槍的軍人監視下,離開安靜的海鐵車廂。
位於花瓣狀島嶼邊緣的海上鐵路,從鐘擺島沿著日光群島的內海繞行,而乘客大多時間都在忍受荒謬的合法搶劫。幾乎每個月台都有邊境軍隊駐守,摩拳擦掌等著翻看過境旅客的護照、進行多餘的盤查,最終目的則是旅客口袋裡的金錢。
自從塞克斯頓賣掉自生島嶼,日光群島已經大不如前了。住在日光群島上的居民,習慣戲稱那些經歷過地質時代的板塊為盆大陸,而塞克斯頓據說是第一個成功拋棄盆大陸而倖存的人類。聽說盆大陸曾經發生過這麼一場災難:一個無視海面暴增論的國家,多次拒絕建築邊界堤防,終於在夜裡被發狂的大海吞食。消失的人口難以計算、存活的人口無力運作國家,最終消失在盆大陸地圖上,成為一個歷史名詞。
從此以後,邊界堤防成為板塊國家的一筆國防預算,直到塞克斯頓在南太平洋證明「自生島嶼建造法」可行。那時,人類終於能夠再度平視海洋,享受波光粼粼有如鋪滿碎鑽的海面。
然而盆大陸的財閥像是嗅到血的鯊魚,捧著大把鈔票買下棲息在海上的自生島嶼、接管島嶼居民、重新制定移民法以便篩選對經濟有貢獻的申請書。隨後他們決定在家裡的花園修剪玫瑰枝條,同時放縱駐守車站的傭兵向旅客索取不定金額的海鐵稅。
並非所有人都負擔得起邊境軍隊的敲詐。海鐵停靠在天堂島時,高大的傭兵帶走了車廂裡兩個「可疑的」旅客,必須留在那裡接受調查。晴空不記得這對父子從哪裡上車,但她記得兩張臉上爬滿疲憊。父子倆被拉出車廂的時候,列車長從駕駛室走出去,塞了像是車票的東西到父親手上,傭兵瞄了一眼後繼續押著他們離開。
有錢不一定能在日光群島通行,但沒錢是絕對行不通的,這道理每個居民都知道。
當陽光從夾道的絲柏樹間隙墜落,灑在被風吹冷的皮膚上,晴空才稍微清醒,意識到自己站在橄欖島上。港口正前方是宛如打翻油漆桶的絲柏樹大道,這條路長到看不見盡頭,而遠方只有地平線獨自垂在山坡上。這裡和鐘擺島很不一樣,晴空踩在石板路上,兩側高大樹幹後方是低矮的樓房,這些房子除了門前有座黑色鐵梯外,幾乎每棟屋子的油漆顏色都不同。連綿的房屋色塊看起來像是繽紛的畫布前景,背景則是南太平洋的輕透藍天,間接穿插絲柏樹枝隨風搖曳的影子。
現在是早上十點,耳機傳來低沉的聲音,告訴她誰在線上等待通話。真準時。晴空輕碰耳機,就聽到律師海倫短促的聲音,「晴空,妳得先到苦艾旅店找老闆娘瑪麗。」
「委託內容呢?」
「我等一下會打給妳,到時候跟著我複誦就好。」
「是委託人要求保密嗎?」
「是琥珀。」律師結束通話。
晴空再度觸碰耳機,跟隨導航指示往絲柏樹大道上坡走,苦艾旅店就在五個街區後的轉角處。和鐘擺島擁擠的街道相比,橄欖島街上的人群寥寥無幾,空氣中有股辛辣刺激的食物氣味,讓晴空忍不住走近愛倫太太料理的餐車邊。
愛倫太太繫著沾滿污漬的圍裙,身材微胖,淡茶色頭髮垂在臉頰兩側,笑的時候細長雙眼四周的汗滴紛紛凝結在一起。她正在製作前一位顧客的餐點,熟練地拿起剝掉籽囊纖維的青辣椒,將光滑的肉餡一匙一匙填進去,再將飽滿的辣椒一根根排進熱得像水流動的油鍋,幾番攪動之後,愛倫太太撈起透著綠寶石光澤的辣椒,在紙盒裡淋上咖哩醬。晴空在餐車螢幕上照樣點了一份青辣椒,站在樹影底下吃個精光,一掃搭乘海鐵的疲勞與飢餓。
五個街區處的轉角,刷了鮮黃色油漆的雙層房屋鑲著紅色窗框,牆根種植窄窄一排朝鮮草。晴空將護照放在門邊的感應器上,螢幕顯示琥珀沒有替她訂房,而苦艾旅店今晚也完全客滿。
搞什麼鬼?
「妳到了嗎?」律師的聲音從耳機裡傳出。
「到了,但沒有訂房資料,我以為今晚要在這邊過夜?」
「拜託,妳不會想住這裡的。」
「好吧,要從哪裡開始?」
「妳得先找到瑪麗,她就站在櫃台後面,他們夫婦的照片我已經傳給妳了。」
晴空碰了一下耳機,臉色很差的愛倫太太和一個中年男子並肩的影像就站在她前面。
「海倫,這是愛倫太太,我剛剛在路邊跟她買過東西。」
「路邊?不可能,瑪麗是個宅女。」
「她有雙胞胎姐妹嗎?」
「別鬧了,瑪麗沒有姐妹,我們快點開始吧。」
晴空關掉影像,推開玻璃大門,瑪麗就坐在高聳的黑色櫃台後方,而瑪麗的丈夫正在梯子頂端查看閃爍的燈泡,那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吊燈,下方則是坐得下二十人的超長橘色沙發。忽明忽暗的燈光下,瑪麗只露出脫妝的額頭和細細的雙眼,而且即使顧客進門,她也不為所動,只有眼珠隨著晴空前進而移動,彷彿是一尊石化的愛倫太太雕像。
「妳好,我是心願事務所的員工,有一位委託人請我們來找妳,她有一些話想對妳說。」
「誰?」
「安妮。」
瑪麗的丈夫忽然停下動作,注視著晴空。
律師的聲音傳來:「我改變主意了,請妳開擴音。」
晴空聳聳肩,取下耳機放在櫃台上,「律師會告訴妳。」
耳機先是傳來一陣尖銳噪音,然後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飄盪在安靜的旅店大廳裡。
「嗨,瑪麗……我是安妮……」緊接而來是一陣激烈的咳嗽聲,晴空注意到瑪麗的丈夫臉色變得很難看,「我就快死了……但我不甘心一個人孤伶伶地死去……我總得讓妳知道我是誰、馬康柏又是誰……」瑪麗看了她丈夫一眼,還是沒有移動身體。
晴空忽然覺得氣氛不妙,卻又遲疑著要不要離開。
「在你們認識以前……我們早已交往多時……」安妮低沉又緩慢地發出笑聲,「妳大概沒發現……二十年前……你們在卡爾約翰教堂舉行婚禮時,我用馬康柏表姐的名義坐在第一排……看著我心愛……又可憎的男人與苦艾旅店的繼承人交換戒指……」安妮急促地喘了幾口氣,「為了處罰他……背棄誓言,我強迫他和我在神父的告解室裡做愛,直到他筋疲力盡……後來的二十年,妳以為……馬康柏在外地採購時……其實都被我綁在廚房的椅子上……」
「夠了。」瑪麗的丈夫一拳搗碎耳機,扯開嗓門大吼:「不管妳是誰,都給我滾出去!永遠不准再進來!」
「等一下,馬康柏。」瑪麗從櫃台後方站起來,身形比愛倫太太還要笨重許多。
瑪麗緩緩地繞出櫃台,站在晴空面前,額頭上的脂粉幾乎融化,「這女人說的是真的嗎?」
「我不知道,但這就是安妮要留給妳的遺言。」
瑪麗瞇起眼睛,「妳是說……她真的死了?」
在瑪麗步步逼近之下,晴空發現自己的腳步也正在倒退,「我們事務所專門處理死人的事情。」
瑪麗忽然揚起嘴角,彎下高大肥胖的身軀,將嘴唇附在晴空耳邊,悄聲說道:「其實我知道安妮是誰,也知道他們的下流勾當,所以……她才會死的。」
晴空震驚地發現瑪麗眼底的惡意,隨後便遭到重擊而暈眩、不支倒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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