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當他在餐廳裡擦拭柚木圓桌，濕抹布跟著食物碎屑滑過來滑過去時，店裡來了一位滿臉困惑的小姐。那位小姐披著絲柏樹大道上的明亮日光，差點讓他睜不開眼。
「午安……」她使勁推開厚重木門，抿著嘴唇四處張望。
恩尼獅立刻丟下手邊工作，上前招呼。
到了門框的陰影下，恩尼獅才發覺她穿的不是白色洋裝，而是一件樹葉顏色的長外套，毛衣領口像花瓣般層層翻開，牛仔褲和帆布鞋都已經褪成天空色了。蓬鬆的髮髻在頭頂上微微散開，正像朵土耳其桔梗那樣好看。
但她臉上那吃驚的表情是怎麼回事？
「請問……」她從口袋拿出一張毛邊紙問道：「這個地址是這裡嗎？」
唉呀，真不知道是誰發明報紙這玩意兒的？字寫得那麼小，讓他想不認老都不行。不過這倒讓恩尼獅開了眼界，他一度以為報紙這老古董早已淪為餐巾紙般的消耗品，甚至可以說連餐巾紙都不如。畢竟，餐巾紙還能拿來擦嘴角的蕃茄醬，但新聞不過是網路上看完就忘記的過眼雲煙。真沒想到這個年代竟還有人願意這樣保存新聞，而且印刷的手法就和他一樣好。
但是——一、樣、好？恩尼獅將剪報拿遠了點看，發現角落有行小小的字體：
印象報．您美好生活的好幫手．橄欖島公園區絲柏樹大道一六○三號
當然。他微笑。這當然是木鞋餐館的地址。
「一位嗎？」恩尼獅現在只希望她沒看出他有多緊張。
「不、不，我不是來吃飯的。」
但恩尼獅已經替她安排了座位，桌子就擺在一個絕妙的角落，這能讓他換取一些時間，好叫法蘭茲出來。
雖然這麼做違背了那位小姐的意思，但她還是勉為其難地坐下。他抓緊時間，俐落地取下玻璃杯，往裡頭夾冰塊、倒水。在他滿心焦急，不停想著法蘭茲這傢伙跑哪去的時候，她輕輕碰了一下他毛茸茸的手臂。
「先生，請問這個地址是這裡嗎？」
噢，這真是太可怕了！恩尼獅驚覺這是他九年來第一次忘記回答顧客的問題，但他立刻反應過來，硬生生擠出一個微笑。
「印象報在這裡嗎？」她又問了一次。
恩尼獅僵硬地停下動作，接過剪報看來看去，還刻意抬手撐著滿是落腮鬍的臉頰，歪著頭假裝思考，「唔……我實在不記得自己當過記者呀，但或許這餐廳有臥底也說不定……」他向她眨眨眼。
好機會！恩尼獅抄起托盤，消失在纏滿塑膠藤蔓的假樹幹後面。法蘭茲出現得正好，恩尼獅立刻將發亮的銀托盤塞進他懷裡，並告訴他，那位披著日光的小姐就坐在角落裡。法蘭茲聽完，不慌不忙地扣好背心，從出餐口向廚師阿里要了一堆奇怪東西。
「馬丁尼杯！」阿里在廚房裡唸唸有詞，還把櫥櫃弄得砰砰作響。終於，滿滿的銀色托盤被推出來。
「聽著！這裡可不是夜店。」阿里粗聲粗氣地說，但法蘭茲什麼也沒解釋。
「還有，你忘了這個。」說完，阿里搬出一大瓶酒。
「謝謝你，阿里。但今天不需要伏特加。」法蘭茲輕輕點頭，從口袋掏出一個玻璃瓶給他後，轉身離開了。
「克拉拉限量香水！」阿里著魔似地對著燈光檢視瓶子，那是一個切割精美的水晶製品，「你從哪裡弄來的？」
「我哪知道。」亞伯拉罕忽然接話。他正好從倉庫推門出來，滿臉疲倦地接過香水，不過阿里搶先一步塞進圍裙口袋了。
「你昨晚又跑去兼差啦？」阿里在圍裙上擦了擦手，遞給他一小杯濃縮咖啡。
「是啊。」
「還有這個，烤洋芋，我知道你喜歡。」阿里又推給他一個瓷盤。
「太棒了，阿里！」亞伯拉罕忽然兩眼發光，「你不知道最近超市那些洋芋片有多恐怖！」
「哈！我知道！你說的是……」
「洋芋．洋芋洋芋片！」他們一起打了個冷顫。
恩尼獅聽著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，一邊從假樹縫隙監視法蘭茲的一舉一動。他看見法蘭茲在桌邊放下裝滿碎冰的馬丁尼杯，並故作優雅地倒入紅色飲料。
「番茄汁，小姐。」法蘭茲朝她點頭，笑得很虛假。但那位小姐一聲不吭，似乎挺買單的，這讓恩尼獅有些嫉妒。
法蘭茲像太空表演一樣慢吞吞地倒完果汁後，拿起托盤上的小牛奶鍋，繼續注滿馬丁尼杯。擺上檸檬角和芹菜梗之後，這場桌邊「調酒秀」就算完成了，雖然那一大瓶酒精依然擺在廚房。
那杯怪里怪氣的粉紅色飲料讓恩尼獅皺起眉頭，他一點也不想知道那嚐起來是什麼味道。然而，比起飲料，那位小姐更讓他憂心忡忡。她想必是被這場低級調酒秀深深衝擊了吧？她現在看起來就像一座石膏雕像，既光滑又蒼白，而且一動也不動。
牛奶持續從冰塊間隙暈開，擴散成一種好看的粉紅色。恩尼獅看看嘴角掛著討厭微笑的法蘭茲，又看看那位披著日光的可愛小姐。這下可好，她心裡該不會有什麼也跟著牛奶擴散開來了吧——哼！就是這樣他才討厭那個滑頭小子。
終於，她抬起頭來盯著法蘭茲，眼神滿是疑問。
「怎麼了嗎？」法蘭茲用他的綠眼睛瞧她，而她正靈魂出竅似地把指尖按在馬丁尼杯上。
「這個……請問這是什麼飲料？」
「這是妳專屬的飲料，」法蘭茲再次勾起嘴角，「我親愛的小姐。」
噫！這小子真夠油嘴滑舌！
但那位小姐依然用傻呼呼的表情看他，尤其是盯著他胸前，大概是想知道臭小子的名字吧？恩尼獅做了個深呼吸，並長長地吐了一口氣，反身奪走阿里遞給亞伯拉罕的第二杯濃縮咖啡，仰頭一飲而盡——反正法蘭茲穿著他的背心，名字就刻在一塊小小的鈦金屬上，別在心臟附近。他飛快地想著。
至少她現在知道他的名字了，真是令人愉快！
恩尼獅哼了一聲，把空杯還給阿里，亞伯拉罕則一臉不高興地看著他。
「祝妳用餐愉快。」法蘭茲的口氣輕得像根羽毛。
哼！臭小子。恩尼獅心想。他可從沒聽過他那樣說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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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thoughts on “絲柏樹大道1603號 – 8 | 台灣小說 (已出版)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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