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小灰兔里歐最喜歡替媽媽看管爐火,陶鍋裡總是裝滿熱騰騰的燉菜,剛摘下來的南瓜香味讓牠忍不住流口水。門口的小菜園裡埋著比身體還大的甜薯和紅蘿蔔、棚架下垂掛著葡萄藤蔓,生活美好得不真實。斑點兔村裡陽光煦煦、微風帶來花香,里歐每天跳進去踩水的小溪是甜的。」外公又在讀那本書頁鬆脫的畫冊了,晴空心想。
「然而在里歐連續幾天從土壤裡挖出乾癟蘿蔔時,牠開始覺得不太對勁,但大灰兔安娜媽媽只是要牠多擔心學校的作業。冬天來臨的時候,葡萄反常地不再結果,而菜園裡只剩下營養不良的小顆甜薯,甚至比里歐的拳頭還要小,至於蘿蔔——那些曾經傲視群雄的大怪獸——已經在秋天時徹底枯萎,長長的褐色莖葉平貼在土堆上。」外公小聲地嘆一口氣,不仔細聽的話根本不會發現。
「安娜媽媽眉頭糾結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,戶外遊戲也不再那麼有趣,因為天空總是灰撲撲的、風中帶了太多沙粒、小溪的味道也讓里歐想起醃壞的蔬菜。喜歡偷吃漿果的候鳥今年沒有來、森林裡的樹木接二連三倒下,讓安娜媽媽不得不禁止里歐繼續到森林裡探險。現在就連到花叢裡打滾都不好玩了,因為即使是強韌的波斯菊也不再開花。
「安娜媽媽先是抱怨市場裡的食物越來越貴,接著就再也買不到東西了。市場冷冷清清,只剩下黑老鼠在廢棄的推車裡亂竄。餐桌上只有半顆蒸好的小甜薯,那是里歐和安娜媽媽的晚餐,至於早餐和午餐,牠們分別吃了幾粒花生米,而其餘一大把都是空殼花生。安娜媽媽撿來大木箱,要里歐和牠一起把菜園裡的甜薯移植到木箱裡,因為鄰居——那一窩紅眼白兔——開始在半夜偷牠們僅存的糧食。
「里歐和安娜媽媽都很瘦,但牠們依然努力地四處蒐集漿果和蔬菜。然而,斑點兔村裡開始傳出老兔子和小兔子死去的消息,里歐從沒聽過那些小兔子發出哭泣的聲音。安娜媽媽說這些小兔子都埋在深深的地窖裡,以免被其他兔子挖出來,雖然里歐認為兔子只吃土壤長出來的作物。
「貧瘠的一年過去又是一年,豐收的日子已經成為遙遠的回憶。兔子的數量越來越少、大家也越來越暴躁。日子變得難以忍受,最後就連村長也決定拋棄村莊,丟下骨瘦如柴的斑點兔村民。在枯燥難耐的日子裡,兔子們偶爾會提起村長的下落,聽說牠躲進了人類的行李箱,乘著大船在海上晃盪許久,最終安全抵達新的富饒大地……」
晴空隱約知道外公關掉桌燈,拖著沉沉步伐走出房間。她揉揉眼睛,迅速滾下床並拖下一床被子,慢慢爬到窗台上去。她環抱膝蓋、把棉被堆得很高,只露出一雙眼睛盯著街上。她想像自己是一隻監視黑夜的貓頭鷹,只除了脖子的關節故障,不能隨心所欲地扭到背後去。
崎嶇山島總有下不完的綿綿細雨,沾滿水珠的窗戶讓窗外景色變得模糊。遠方有一個小小身影在雨中飛奔,她綁過辮子的長鬈髮被雨打溼,凌亂地黏在睡衣上。她不停奔跑、奔跑著,即使泥濘髒水濺上裙子也不在意。
晴空在心裡盤算著距離,好下樓替她開門。然而她等了好久好久,小女孩卻始終沒有前進,最後甚至慢慢地模糊起來。這時,半透明的女孩開始哭泣,眼淚落下的時候,崎嶇山島的細雨驟變為暴雨,在夜裡轟轟作響。
晴空忽然驚醒,發覺鄰座老先生滿佈皺摺的手正輕拍她的肩膀。
「妳的車票掉了,小姐。」老先生手上捏著一張便於盤查的感應卡。
晴空搭乘的夏夜海鐵接起島嶼海岸線,讓日光群島的居民能夠自由往來,理論上。
實際上,晴空在車廂待了一整晚後,才終於抵達原本只需要兩小時車程的橄欖島。她向隔壁的老先生道謝,在背著長槍的軍人監視下,離開安靜的海鐵車廂。
位於花瓣狀島嶼邊緣的海上鐵路,從鐘擺島沿著日光群島的內海繞行,而乘客大多時間都在忍受荒謬的合法搶劫。幾乎每個月台都有邊境軍隊駐守,摩拳擦掌等著翻看過境旅客的護照、進行多餘的盤查,最終目的則是旅客口袋裡的金錢。
自從塞克斯頓賣掉自生島嶼,日光群島已經大不如前了。住在日光群島上的居民,習慣戲稱那些經歷過地質時代的板塊為盆大陸,而塞克斯頓據說是第一個成功拋棄盆大陸而倖存的人類。聽說盆大陸曾經發生過這麼一場災難:一個無視海面暴增論的國家,多次拒絕建築邊界堤防,終於在夜裡被發狂的大海吞食。消失的人口難以計算、存活的人口無力運作國家,最終消失在盆大陸地圖上,成為一個歷史名詞。
從此以後,邊界堤防成為板塊國家的一筆國防預算,直到塞克斯頓在南太平洋證明「自生島嶼建造法」可行。那時,人類終於能夠再度平視海洋,享受波光粼粼有如鋪滿碎鑽的海面。
然而盆大陸的財閥像是嗅到血的鯊魚,捧著大把鈔票買下棲息在海上的自生島嶼、接管島嶼居民、重新制定移民法以便篩選對經濟有貢獻的申請書。隨後他們決定在家裡的花園修剪玫瑰枝條,同時放縱駐守車站的傭兵向旅客索取不定金額的海鐵稅。
並非所有人都負擔得起邊境軍隊的敲詐。海鐵停靠在天堂島時,高大的傭兵帶走了車廂裡兩個「可疑的」旅客,必須留在那裡接受調查。晴空不記得這對父子從哪裡上車,但她記得兩張臉上爬滿疲憊。父子倆被拉出車廂的時候,列車長從駕駛室走出去,塞了像是車票的東西到父親手上,傭兵瞄了一眼後繼續押著他們離開。
有錢不一定能在日光群島通行,但沒錢是絕對行不通的,這道理每個居民都知道。
當陽光從夾道的絲柏樹間隙墜落,灑在被風吹冷的皮膚上,晴空才稍微清醒,意識到自己站在橄欖島上。港口正前方是宛如打翻油漆桶的絲柏樹大道,這條路長到看不見盡頭,而遠方只有地平線獨自垂在山坡上。這裡和鐘擺島很不一樣,晴空踩在石板路上,兩側高大樹幹後方是低矮的樓房,這些房子除了門前有座黑色鐵梯外,幾乎每棟屋子的油漆顏色都不同。連綿的房屋色塊看起來像是繽紛的畫布前景,背景則是南太平洋的輕透藍天,間接穿插絲柏樹枝隨風搖曳的影子。
現在是早上十點,耳機傳來低沉的聲音,告訴她誰在線上等待通話。真準時。晴空輕碰耳機,就聽到律師海倫短促的聲音,「晴空,妳得先到苦艾旅店找老闆娘瑪麗。」
「委託內容呢?」
「我等一下會打給妳,到時候跟著我複誦就好。」
「是委託人要求保密嗎?」
「是琥珀。」律師結束通話。
晴空再度觸碰耳機,跟隨導航指示往絲柏樹大道上坡走,苦艾旅店就在五個街區後的轉角處。和鐘擺島擁擠的街道相比,橄欖島街上的人群寥寥無幾,空氣中有股辛辣刺激的食物氣味,讓晴空忍不住走近愛倫太太料理的餐車邊。
愛倫太太繫著沾滿污漬的圍裙,身材微胖,淡茶色頭髮垂在臉頰兩側,笑的時候細長雙眼四周的汗滴紛紛凝結在一起。她正在製作前一位顧客的餐點,熟練地拿起剝掉籽囊纖維的青辣椒,將光滑的肉餡一匙一匙填進去,再將飽滿的辣椒一根根排進熱得像水流動的油鍋,幾番攪動之後,愛倫太太撈起透著綠寶石光澤的辣椒,在紙盒裡淋上咖哩醬。晴空在餐車螢幕上照樣點了一份青辣椒,站在樹影底下吃個精光,一掃搭乘海鐵的疲勞與飢餓。
五個街區處的轉角,刷了鮮黃色油漆的雙層房屋鑲著紅色窗框,牆根種植窄窄一排朝鮮草。晴空將護照放在門邊的感應器上,螢幕顯示琥珀沒有替她訂房,而苦艾旅店今晚也完全客滿。
搞什麼鬼?
「妳到了嗎?」律師的聲音從耳機裡傳出。
「到了,但沒有訂房資料,我以為今晚要在這邊過夜?」
「拜託,妳不會想住這裡的。」
「好吧,要從哪裡開始?」
「妳得先找到瑪麗,她就站在櫃台後面,他們夫婦的照片我已經傳給妳了。」
晴空碰了一下耳機,臉色很差的愛倫太太和一個中年男子並肩的影像就站在她前面。
「海倫,這是愛倫太太,我剛剛在路邊跟她買過東西。」
「路邊?不可能,瑪麗是個宅女。」
「她有雙胞胎姐妹嗎?」
「別鬧了,瑪麗沒有姐妹,我們快點開始吧。」
晴空關掉影像,推開玻璃大門,瑪麗就坐在高聳的黑色櫃台後方,而瑪麗的丈夫正在梯子頂端查看閃爍的燈泡,那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吊燈,下方則是坐得下二十人的超長橘色沙發。忽明忽暗的燈光下,瑪麗只露出脫妝的額頭和細細的雙眼,而且即使顧客進門,她也不為所動,只有眼珠隨著晴空前進而移動,彷彿是一尊石化的愛倫太太雕像。
「妳好,我是心願事務所的員工,有一位委託人請我們來找妳,她有一些話想對妳說。」
「誰?」
「安妮。」
瑪麗的丈夫忽然停下動作,注視著晴空。
律師的聲音傳來:「我改變主意了,請妳開擴音。」
晴空聳聳肩,取下耳機放在櫃台上,「律師會告訴妳。」
耳機先是傳來一陣尖銳噪音,然後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飄盪在安靜的旅店大廳裡。
「嗨,瑪麗……我是安妮……」緊接而來是一陣激烈的咳嗽聲,晴空注意到瑪麗的丈夫臉色變得很難看,「我就快死了……但我不甘心一個人孤伶伶地死去……我總得讓妳知道我是誰、馬康柏又是誰……」瑪麗看了她丈夫一眼,還是沒有移動身體。
晴空忽然覺得氣氛不妙,卻又遲疑著要不要離開。
「在你們認識以前……我們早已交往多時……」安妮低沉又緩慢地發出笑聲,「妳大概沒發現……二十年前……你們在卡爾約翰教堂舉行婚禮時,我用馬康柏表姐的名義坐在第一排……看著我心愛……又可憎的男人與苦艾旅店的繼承人交換戒指……」安妮急促地喘了幾口氣,「為了處罰他……背棄誓言,我強迫他和我在神父的告解室裡做愛,直到他筋疲力盡……後來的二十年,妳以為……馬康柏在外地採購時……其實都被我綁在廚房的椅子上……」
「夠了。」瑪麗的丈夫一拳搗碎耳機,扯開嗓門大吼:「不管妳是誰,都給我滾出去!永遠不准再進來!」
「等一下,馬康柏。」瑪麗從櫃台後方站起來,身形比愛倫太太還要笨重許多。
瑪麗緩緩地繞出櫃台,站在晴空面前,額頭上的脂粉幾乎融化,「這女人說的是真的嗎?」
「我不知道,但這就是安妮要留給妳的遺言。」
瑪麗瞇起眼睛,「妳是說……她真的死了?」
在瑪麗步步逼近之下,晴空發現自己的腳步也正在倒退,「我們事務所專門處理死人的事情。」
瑪麗忽然揚起嘴角,彎下高大肥胖的身軀,將嘴唇附在晴空耳邊,悄聲說道:「其實我知道安妮是誰,也知道他們的下流勾當,所以……她才會死的。」
晴空震驚地發現瑪麗眼底的惡意,隨後便遭到重擊而暈眩、不支倒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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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thoughts on “絲柏樹大道1603號 – 3 | 台灣小說 (已出版)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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