提著餐盒走在路上,晴空越來越心不在焉,就連琥珀昨天支付的鉅額酬金都不能讓她停止回想木鞋餐館——一個忽然出現又消失無蹤的年輕侍者,替她在馬丁尼杯裡裝滿番茄牛奶。不是水杯或咖啡杯,而是一個高腳馬丁尼杯。番茄汁裡加的不是伏特加或蘇打水,而是小孩子的睡前牛奶。只要拿酒取代牛奶,那幾乎就是一杯曾經讓她上癮的血腥瑪麗了——番茄汁、伏特加、辣醬、黑胡椒,再加上令人愉快的碎冰和芹菜——剛才那一瞬間,晴空幾乎以為自己又進入那個熟悉的夢境裡。
夢中,短髮杉杉穿著背心,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,始終不放棄邀她舉杯。那些夏日夜晚,晴空在襖熱宿舍裡喝乾一杯又一杯冰涼透頂的血腥瑪麗,但杉杉心愛的馬丁尼杯裡始終是牛奶——番茄牛奶。杉杉總是神祕兮兮地拿出杯緣蝕刻藤蔓花紋的透亮水晶杯,慢條斯理地夾好冰塊,倒進牛奶、辣醬、黑胡椒,並夾緊拇指和食指,捏起一撮鹽巴灑進去,看得晴空直皺眉頭。
然而杉杉卻若無其事地說道:「小姐,如果妳硬是要喝調酒,我也只好奉陪了。」她一邊老氣橫秋地搖頭,一邊往杯子裡注滿番茄汁。
「妳這是調味乳吧!」晴空喝掉杯中最後一口血腥瑪麗,哈哈大笑。
晴空已經三年沒喝過半滴血腥瑪麗了。
嚴格說來,除了印象報刊了條假地址以外,其他事情都是她自己小題大作。首先,也許恩尼獅並不是她的委託人,只是剛好名字相同、長相也相同,這很可能是整形的結果,就像瑪麗和愛倫太太一樣。而另一位年輕的侍者,可能有他不能公開姓名的理由。至於那杯稀鬆平常的番茄牛奶——雖然也沒有那麼平常,因為牛奶貴得不像話,而且番茄汁和牛奶添加的順序完全相反,配方也完全不同——所以
她最好快點打起精神,繼續尋找印象報位在何方。
晴空發現導航沒開,她現在已經走到道路盡頭,而且身旁也沒有來來往往的行人,四周安靜得可怕。她稍微打量荒涼的周圍,兩旁不再是高大的絲柏樹和彩色房屋,反而被廣大的草原取代。這裡的野草長得比人還高,草原中的穿插無數白點,仔細一看,原來是盛開的野百合。
長長的草叢忽然波浪般地搖曳起來,一隻耳朵下垂的大白狗從草叢裡探頭,往空氣中嗅了一陣子,隨後悠哉地伸出粗壯前腳。鑽出草叢的時候,牠過胖的身體沿路弄掉了幾朵野百合。大白狗的舌頭正掛在嘴巴外面散熱,慢慢朝她走來,就好像彼此已經認識了很久。這隻蓬鬆長毛的大白狗越靠近她,她越覺得這隻狗大得不像話。牠的體型是一般大型犬的兩倍、四肢粗壯,而胸前像是掛了條白色披巾似地鼓起。
大白狗終於走到她面前。
晴空猜想牠正例行性地檢查她的身體,看看她是否帶了違禁品?不過大白狗其實不太像緝毒犬,牠搖尾巴、開心呼氣的模樣比較像是鄰居的寵物,只不過這體型實在讓她不敢輕舉妄動。大白狗一旦撲上來,將爪子輕輕壓在她胸口,她可能就再也不能呼吸了。
然而大白狗只是悠哉地在她面前坐下,濕鼻子頂著她手上裝冷鴨肉的紙盒,顯然相當喜歡。這是個好現象,晴空立刻拉開紙盒,送給牠一頓下午茶。大白狗受到食物誘惑,注意力很快從她身上移開。下午的風稍微溫暖了些。她坐到另外一張長板凳上,看著大白狗狼吞虎嚥的樣子,心思又飄回木鞋餐館。
「唉……」晴空忽然有點生自己的氣。不過就是杯插了芹菜的番茄牛奶,有必要大驚小怪嗎?難道法律規定橄欖島不能賣芹菜口味的番茄牛奶嗎?
大白狗吃飽後,再度靠近晴空。牠直挺挺地坐在石板路上,咧開大嘴像是在笑。晴空拍拍牠的頭,弄得牠心花怒放,毛茸茸的身軀直往她身上靠過來。她趕緊跳起來躲開。一站起來,木鞋餐館那雙奇異
果般的眼珠正盯著她看,似笑非笑。
是那個不存在的恩尼獅。
「嗨。」晴空幾乎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幻覺。
無視於他的存在,晴空坐回椅子上,將手掌擺在大白狗頭頂,慢慢摩娑著牠。牠也順勢將前腳壓在她的大腿上。
好重!
「妳一點也不驚訝。」不存在的恩尼獅跟著坐下。
「唔……讓我猜猜,」晴空挑動眉毛,「你是木鞋餐館裡那位恩尼獅年輕時的模樣,你穿越時空而來,為的是想看看自己老了以後都在幹些什麼蠢事?」
「不,晴空……我來是為了要和妳相遇。」說完,他冷不防抓起她的手,深深地望向她。
他知道她的名字!
晴空用力將手抽回,表情扭曲,「可惜我對大鬍子老爹毫無興趣!」
「這麼說來,妳對我比較有興趣囉?這真是莫大的恭維呀!」他露出大大的微笑。
晴空甩開他站起來,「你到底有什麼毛病?」
他笑著跟在她旁邊,亦步亦趨,並且不時轉頭瞧她。
「看夠了嗎?」晴空站到大白狗背後,好和他拉開距離。這讓大白狗非常開心,鼻子裡噴出的熱氣在她腳邊流動著。
他現在改以法醫勘查屍體的眼神盯著她。
「妳現在感覺如何?」他忽然變得誠懇,表情像是牧師握著臨終信徒雙手那般和藹可親。
然而晴空只覺得毛骨悚然。
「我感覺非常糟糕,假如你繼續騷擾我,我可能會請條子把你抓走。」她自顧自地往下坡走去。
他並不氣惱,雙手插在褲袋裡,繼續一聲不吭地跟在她背後。
「別跟著我!」沿著絲柏樹影子走了一段沉默的路,晴空回頭警告他。
「噢,柏西,看來妳該回家了!」他拍拍大白狗的頭頂,後者報以熱切的扭動。
「我是說你!恩尼獅!」
他微笑著張開雙手,說:「噢,小姐,恩尼獅還在餐廳裡洗碗呢,不介意的話,請叫我法蘭茲。另外,我可沒有跟著妳,像我這樣誠懇的人,怎麼會是變態跟蹤狂呢?」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:「其實啊……不瞞妳說,我就住在附近的旅館裡。那家旅館叫作什麼來著……噢!對了,苦艾旅店!就是苦艾旅店!」
法蘭茲怎麼知道她上一個任務的地點?
晴空深吸一口氣,嘴角輕輕顫動,「好一個苦艾旅店……」她感覺胸口有個堆滿柴薪的火堆,而怒氣如同滾動的火焰燒上臉頰。
「你一個橄欖島人,幹麼要住旅館?回家睡覺不是很好?」她極力壓抑怒火,但情況很快就失去控制,「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,」晴空逼近他,「你端那什麼飲料給我?馬丁尼杯裝牛奶?你乾脆拿盤子裝水給我喝好了!」
柏西不安地挪動身體,慢慢退後。
「嘿,小姐,妳不喜歡牛奶或杯子,我可以替妳換,但我們的法律沒規定居民不能住旅館呀!」法蘭茲的口氣像是害怕,眼角卻流露一抹興味,這讓她更加沉不住氣。
「我管你!」晴空聽見自己大叫,「你要搭公車也好、飛機也好、火箭——什麼都好!總之不要跟著我,你讓我覺得很火大!」
柏西現在完全緊貼在法蘭茲身後。
「但這裡只有一條路呀!」法蘭茲無辜地瞅著她。
晴空幾乎要跳上去揪住他的衣領,「聽著,先生。就算這裡只有一條路,你也得給我拐彎走。總之不、要、跟、著、我!聽懂了嗎?」雖然她確實感覺到,法蘭茲身上可能藏了些她想知道的消息,而冷靜詢問會比大發雷霆來得好,但怒氣卻源源不斷從胸中燒來,幾乎灼傷她的雙眼。
「好的、好的,小姐。但我實在很擔心妳……」法蘭茲再度正色起來,「剛才那杯牛奶裡有種似乎對妳無效的藥物。」
晴空一愣,收回正要離開的步伐,不可思議地慢慢轉向他,「你說什麼?你、在、我、的、飲、料、裡、下、藥?」
看著法蘭茲微笑而從容的樣子,晴空忽然再也無法壓抑怒氣。她掄起拳頭,卯足全力朝那雙奇異果般的眼珠揮去。
法蘭茲躲開了。
反倒是晴空瞬間失去重心,同時錯愕地失去意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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