晴空在草叢中跌跌撞撞,一路撥開黑色海洋般的大草原,花了一些時間摸索離開的路。
回到絲柏樹大道後,她才發覺那棟髒兮兮小屋就蓋在下午遇見柏西的野百合草叢深處。
夜深了,她已經昏睡一整天。晴空往海鐵站方向走去,油燈絲柏的橘色光芒照亮街道,而樹影在她腳下跳躍,平靜的氣氛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。
儘管寒冷的霧氣像是蟄伏在夜裡的猛獸,而晴空的小腿痠痛、身體疲憊,她依然抗拒停下步伐的念頭。
凱依是真的、疤痕是獨一無二的——那杉杉的葬禮呢?死亡是真的嗎?
無論如何,她必須回鐘擺島去,回到那個有伊甸研究中心的地方。
夏夜海鐵在清晨六點鐘發車,晴空將車票放在票閘的感應區上,繞過駐守月台的傭兵,獨自到車廂角落坐下。
在海鐵車廂裡,晴空再次打開筆記本,看著紙面反覆播放的任務內容:找到木鞋餐館,對廚師阿里說:「你這個娘娘腔,我就知道你暗戀那個渾身肌肉的貨車司機。」
晴空知道自己領了酬金卻沒有完成任務,她甚至沒有向起死回生的委託人詢問阿里的下落。熟悉的直覺再次擄獲她,那毫無理智可言的情感曾經帶領她在崎嶇山島上四處衝撞、尋找杉杉最後留下的一點遺跡。
現在,那種感覺又回來了,她再度覺得自己有機會抓住希望。更何況,心願事務所的遺言委託案向來只在委託人死亡後成立,那麼委託人起死回生的案件,大概也不能算是成案吧?
海鐵列車抵達鐘擺島後,晴空在月台出口進行安全檢查,隨後走進海鐵站的入境查驗區。
放眼望去,除了一個個玻璃盒裡的移民官,現場還有不少邊境軍隊來回走動,他們就像禿鷹等待屍體般地等待可疑事件發生。
晴空已經做完指紋和瞳孔辨識,她發現困在玻璃盒裡的移民官目光如鷹,眼睛在她和發光的玻璃螢幕之間不斷來回掃視,他將身體微微靠向椅背,面無表情。移民官將桌上文件挪來挪去,似乎有點焦躁。
他審核入境申請的時間真夠長的。
晴空心想,這群表情嚴肅的移民官員,並不輕易對成千上萬的旅客開口,一開口也必然是正經八百的口氣。不知道下班後的移民官是不是也用這樣的神情語氣對情人說話?
「妳今天去哪裡了?」移民官先生坐在未開燈的客廳沙發裡,對著剛脫下紅色高跟鞋的晚歸妻子說道。
移民官女友一邊擦拭餐桌,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男友,直到刷洗完所有碗盤,才開口問道:「你今天早上是穿這件衣服出門嗎?」
咚、咚、咚,此起彼落的蓋章聲將晴空拉回現實,年輕的移民官先生忽然露齒一笑,將護照推回來給她。
人工審查去年再度啟用的原因,竟然是因為人臉辨識系統難以應付橄欖島那群整形男女。她不禁好奇,連電腦都無法分辨的臉孔,人類又該如何分辨?
通過查驗台後,晴空迅速穿過貼滿磁磚的復古走廊,然後是一整列熱情招徠顧客的免稅店售貨員,她隨後跳上海鐵大廳外一輛漆成紅白色的列車,雙魚號是鐘擺島的十二輛輕軌列車之一。
日光群島之所以無畏狂暴升高的海平面,有賴於塞克斯頓的畢生心血——自生島嶼建造法。幾乎每個日光群島的小學生都能背出這套理論:以雷射標定島嶼骨架及抓地纜繩位置,再讓材料與雷射進行光合成反應,藉此打造骨架及纜繩。骨架完成後再注入島體材料,讓材料與海中的有機物進行初次聚合反應,自發性地在黑暗中編織島嶼。等待島嶼表層露出海面、失去海水後,初次聚合將停止。而受到陽光照射的自生島,將由地表至島嶼核心進行二次聚合反應,藉此強化島體結構。
依賴光線與海水聚合的仿生建築法讓島嶼就像擁有生命一樣,永遠保持在海面上的固定高度,但同時也限制了地下發展。每個島嶼的買主都必須遵守地下開發條款,以避免發生災難性的結構破壞。於是日光群島只有地面輕軌列車而沒有地下鐵路,那彎彎曲曲的神祕地下世界只存在盆大陸的古老國家。
晴空在中央大道和馬博拉斯街口下車。這裡是鐘擺島的金融商業區,珍珠在這區的伊甸研究中心工作。她記得珍珠說過,大部分到研究中心的客戶,都是抱著嬰兒或帶著檢體、愁眉苦臉的人們,尤其以父親身份居多。
伊甸研究大樓和其他蟻冢般的鐘擺島大廈並沒有什麼不同。晴空身上背著行李、口袋塞著一張可笑的面紙,搭乘寬敞的電梯來到五十七樓。
晴空在窄窄的研究室裡找到珍珠,她正將脫下的實驗衣掛在門板後方,那裡另外還掛了一整排類似衣物。
「妳這麼快就回來了?那我們可以一起回火石巷。」
「等等,珍珠,我有點事情想請妳幫忙……」晴空將皺成一團的面紙擺在桌上。
「這是什麼?」
「我想知道這個人是誰。」
珍珠看了紙團一眼,「噢,面紙上是——血液嗎?」
「對。」
「有血液主人的家屬檢體嗎?」
「什麼意思?」
珍珠滑入椅子裡,放鬆緊繃了一整天的身體,「有這個人的家人的血液、體液、毛髮、皮膚碎屑之類的東西嗎?」
「只有這個人的。我希望知道她是誰。」
「其實有不少人提過這樣的要求,」珍珠正襟危坐起來,「不過,希望妳能諒解——基本上,這是不太可能辦到的事情。」
珍珠倒了杯水給她,杯子看起來像是一個裝了兩百毫升冷水的附把手燒杯。
「為什麼?珍珠,大家都知道鐘擺島的科技發達,而且大家看病時都很緊張,生怕自己掉了一顆細胞在醫院裡。檢查完的血液、尿液、手術完的器械都要求銷毀,這不正是因為你們只要手上有一顆細胞,就能複製出一個活人嗎?」
「哈哈……」珍珠雙手往大腿一拍,爆笑出聲,「這麼說來,我們還蠻厲害的!我替所有研究人員感謝妳的賞識。」她話鋒一轉,「可惜真相得讓妳失望了。妳提到的畢竟是新聞話題,多少加了誇大成份。實際上,這項技術早就被禁止了。我們多少知道群眾的隱憂,但我不曉得大家竟然怕成這樣。」
「但妳們的確辦得到,不是嗎?」
珍珠點點頭,「複製人並不難,也早就過了可以當成新聞報導的期限,但妳得明白,『擁有』技術並不代表我們會去『製造』。此外,雖然複製人實際上可以達成,但這和妳關心的親緣鑑定並沒有直接關係……」
「但既然妳們了解基因體的意義,也知道如何操縱它們,甚至能量身打造出既聰明又漂亮的嬰兒……」
「是的、是的,妳說的這些我完全同意。」珍珠把玩著一支形狀怪異的筆,「但即使我們了解基因體,卻也無從得知這些基因體屬於誰。基因體序列的數量龐大,妳可以把它想成是一串長到妳永遠也背不起來的電話號碼。」
「但每個人的基因體都有區別不是嗎?這樣難道還不足以找出主人?」
「唔……如果有可以拿來比對的家人,那當然是易如反掌。」她轉身抽出一本厚重的書,又遲疑地塞回書櫃,「晴空,請容我再說清楚一點,操縱基因體和辨識基因體是兩回事。除非狗屁政府現在頒布命令,開始登記每個居民的基因體序列,就像他們現在登記大家的名字一樣,那妳的要求才有辦法達成。」
珍珠繼續說道:「妳想想,假設我失憶了,只記得自己的名字。那麼條子會把我的名字拿去和所有叫于珍珠的人做比對,然後他們會找到我的相片,把我送回家。」她喝了一口裝在燒杯裡的水,「但如果我是個名字從未登記在名單上的偷渡客,那即使條子找出名單上每一個于珍珠,也只是白忙一場而已。」
晴空垂下雙眼。
「我很抱歉,光憑一個人的血液我實在幫不了妳。但只要妳能拿到當事人家屬的檢體,我就能幫妳做比對。」珍珠拍拍她的肩膀,「別灰心,一個人活在世界上,必定會留下痕跡。除了親緣鑑定,現在常用的虹膜和指紋鑑定也是好方法呀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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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thoughts on “絲柏樹大道1603號 – 18 | 台灣小說 (已出版)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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